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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6香水與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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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大寺乘坐的车穿过修剪整齐的花园,最终消失在酒店大门外。

    春末微热的夜风在周围盘旋,忍足将德大寺给的礼品袋举到脸前看了看,寻思着里面装的会是什么。很快又意识到这个动作很可笑,于是在心里自嘲了一下打算往回走。

    刚抬眼就看见身后不远处正站着本应当在室内的藤川凉,不知道已经在这里等了多久。“凉?”他有些吃惊,但还是尽可能表现地不动声色。事实上他并不介意自己与德大寺刚才的对话藤川凉究竟听见了多少,比起这个,对方那脸仿佛在急于解释「我没有偷听,真的」的紧张表情倒更令他觉得有趣。

    “那个,你离开得太久,所以谦也让我出来看看……”

    “已经没事了,我们回去吧。”

    不多问也不解释什么,只是走上前,带过藤川凉的肩膀往回走。

    并非没有察觉到对方担忧的心情——与谦也的怂恿无关,也同样意识到自己对如何表达感谢的茫然——不同于往常用调笑蒙混过去。

    他们其实都是拙于表达的人,总是像洋葱一样将自己的心意层层包裹起来。甚至即使对对方的心思心知肚明,也不会去刻意点穿。

    宴会厅内的气氛与离开时相比没有太大改变。敬酒的环节尚未结束,藤川凉刚重新落座就又被谦也拉去闲聊。

    虽然谦也的自来熟属性自小就表露无遗,不过……忍足收回目光叹了口气。从谦也不怀好意的笑容,对自己毫不掩饰的指指点点和藤川凉从哭笑不得到几乎想要去揍他的神情变化来看,很容易就能猜到他们的聊天内容,其中自己当仁不让占据了男主角的位置,这让忍足不知是该欣慰还是无力。但眼下这显然不是重点。想到这里他又低头看了一眼德大寺交给他转送的礼物。他自然明白这份特殊的礼物不能当众送上——毕竟不知道裕里究竟会有什么反应,因此所能做的只有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

    比如当敬酒终于结束,婚宴即将走向结尾,裕里独自回到化妆间补妆的时候。

    刻意避开了其余时间始终陪同在旁的姐夫榎木,却没料到裕里的表现洒脱得让他瞠目。

    “原来他来过了啊,”接过纸袋的动作没有任何推托迟疑,“侑士真不懂事,都不知道让客人进来坐坐。”

    “是他自己……”忍足顿时郁结,觉得自己里外不是人。

    “我知道,我是在开玩笑呢。”裕里朝他露出微笑,声音平静得仿佛从前的一切都不存在。

    拆开纸袋的时候,意料中的礼金袋与另一个精致方正的黑色漆盒露了出来。

    裕里顺手将礼金放在一旁,同时并没有丝毫回避的意思,只是大大方方将漆盒打开给忍足看。忍足看了有些发愣:盒子内的丝绒底座上躺着一枚半新不旧的凸透镜,或许是年代久远的关系看上去灰蒙蒙的,无论从哪方面想都无法将它与新婚贺礼这样的正式场合联系在一起。特别是出自礼仪活教材德大寺之手的这个事实更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牛顿环?”唯一能想到的只有教科书上的实验。忍足有些哭笑不得,捡起那片凸透镜将凸面抵住化妆台上的玻璃,明暗相间的彩色圆环立刻浮现出来,“这就是礼物?”

    “我想是的。”裕里不动声色地将凸透镜放回漆盒盖上盖子,“没有记错的话,这应该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从我这里拿走的。”

    有人说一切都会被时间冲走,唯独回忆会回来。

    那时候她还叫忍足裕里,而不是如今随夫姓了榎木;那时候他还叫里千幸彦,而不是后来入赘成了如今的德大寺。

    物是人非,眨眼间只剩下这块简陋的玻璃片,年年岁岁衍射出相同的光。

    他最终选择将它归还给原来的主人,像是在对过去郑重地说一句再见。

    忍足没有追问下去。他想起曾经有这么段时间,谦也沉迷于杂志上所谓的占卜和心理测试,就连屡次被堂兄嘲笑为女气也乐此不疲。

    他时常会塞给忍足纸和笔,对他说麻烦你在上面把你的理想的家画出来,然后对着忍足随便涂出的线条振振有词解释说,同样是这个测试,据统计多数女性都会画出一个详细的房间,在里面精心布置每一个细节:花瓶,窗帘,床头柜,地毯等等;男人则会画一些房间之外的东西,比如院子,比如树,比如湖泊河流。

    他也会向忍足解释不同测试中每件物品指代的现实意义。有普通的:比如在约会交通工具的测试中,选择自行车的男人通常比选择机车的可靠;也有荒谬或是有些神棍的:比如房间里摆放的花表示想要被注意的内心,使用的香水代表过去的情人,以及砂糖代表执子之手陪伴你一路走下去的人。

    当初他完全不能理解谦也的热衷,但现在回想起来,这里面或许确实有几分道理。

    香水的香气持久芬芳,不知不觉就会在周身染下磨不掉的味道。但没有人尝过它真正的滋味:苦涩,辛辣,甚至有毒。

    而砂糖不同。它朴素,单调,却在不知不觉间融入生活每个角落。生命里的那些苦涩和不如意,能够由砂糖将它们冲淡遗忘。

    谁是谁的香水,谁又是谁的糖,这一切当事人最清楚不过。

    婚礼的最后,新人按传统提前离开宴会现场。他们的蜜月将在夏威夷度过,为时两个星期。

    忍足的父亲接到了医院的电话,需要连夜赶到名古屋。妻子留在大阪整理好久没人居住的梅田旧屋,儿子则在兄长家留宿一晚,第二天再启程回家。

    谦也的父亲更是在婚礼中途就已经早早退场,毕竟私人医生的工作时间总会难免受到雇主的制约。因此他先开车将自己的小儿子,也就是谦也尚在读国中低年级的弟弟送回就读的寄宿制学校(下周有重要的垒球比赛,因此即使是双休日严格的训练也丝毫不减),然后再前往雇主眼下所在的热海地区,开始之后半工作半度假性质的一星期生活。

    “如果不介意的话,藤川同学不如也留在我家住一晚,怎样?”

    而就在藤川凉计算着如果现在去乘新干线将会什么时候到东京,觉得有些无望后犹豫着想要打电话向筱原求助时,似乎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之前与她并没有太多交流的谦也的母亲竟主动向她提出了这个建议。妇人柔和的脸部线条与富有感染力的笑容都和谦也极为相似,金棕色的眼睛看上去更是如出一辙,这让藤川凉不免感到一阵亲切,再加上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不知不觉中也就答应了下来,根本没去注意背后谦也意味深长的笑容和那之后的事件走向。

    ※

    谦也说:“啊啊,都那么晚了路上还有那么多人。”

    谦也说:“我妈果然好眼力,回头得当面夸奖她一次。”

    谦也说:“大嫂你放心,有我在这里,侑士他不敢对你怎么样的。”

    藤川凉终于忍不住用手肘去捅他:“谁是你大嫂了!”

    大阪夜晚的闹市街头,年龄相近的三人并肩而行。谦也哈哈大笑毫不介意,继续一左一右扣住另两人的脖子。

    “谦也,你自来熟的毛病已经无可救药了……”忍足几次试图掰开谦也的手臂,无效。又回头看看同样被搭着手臂,脸部僵硬的藤川凉,不由叹气。

    半小时前他们离开酒店。忍足的父亲独自前往名古屋,谦也的母亲则开车将忍足的母亲送回忍足家在梅田闲置多年的旧屋,顺便一起将屋子简单整理一下,同时让另三人自己乘车回去,并反复嘱咐谦也要好好招待客人。谦也听得不耐烦但还是嗨嗨地答应下来,赶在母亲罗嗦更久前带着另两人沿反方向穿过商业区,前往最近的电车站搭车。时间充裕又无事可做,于是下了电车后三个人就沿着住宅间的小路慢慢走。月明星稀,路上少有行人,只看见远处民居的灯光一盏一盏暗淡下去。

    谦也家是一栋古老的和式建筑。木门,院落,石龛,金鱼池,洗手钵,应有尽有。

    藤川凉想起刚才听谦也说过忍足家的旧屋是西式风格。联想起两家人截然不同的气质,不由觉得这两栋屋子恰巧选反了主人。想这些的时候谦也已经摸出钥匙开了门,一边回头招呼他们进去一边去摸玄关顶灯的开关。灯亮后藤川凉刚想跟进去就听谦也低呼一声“不好”,话音未落又见他转身与他们擦肩而过,穿上鞋后径直向院子匆匆跑去。

    “他怎么了?”藤川凉下意识地问身后的忍足,尽管有些茫然但还是不禁感叹,“跑得还真快。”

    “那当然,浪速之星的自称除了坚不可摧的厚脸皮外,基本的实力也还是需要的,”忍足见缝插针拆他的台,“我想,他大概又把奥德修斯掉在院子里了。”

    “奥德修斯?”

    “是的,谦也他希腊神话看多了,别理他。”

    忍足说完扔给她一句“你先进去吧,我也去帮他找找”后消失在庭院角落的树丛后,只留下藤川凉一人怔怔地站在门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门内的灯光透过她与门框之间的缝隙投射出去,将她的影子在门外连接庭院的石子路上拖得老长,但也因为强光的关系越发看不见黑暗中的另两个人,只能听见不时有树丛抖动的簌簌声,什么东西在摩擦地面的吱吱声,以及类似“侑士它就在你脚边快抓住它……哇啊不是让你去踩它”“吵死了!谁让你教会它爬树的!”“我赌一个月的晚饭我没有教过!喂它又朝着水池那边去了!”“……你是不是根本没有给它留今天的早晚饭?”“……好像是的,我七点不到就出了门。”“那等你家的鱼都被它叼走,我一定会回来围观你爸是怎样揍你的!”“都说了现在不是说风凉话的时候!侑士!”之类的对话传来。

    尽管在这场闹剧的整个过程中藤川凉已经隐约猜到将两兄弟耍得团团转的是谦也的宠物,但直到谦也抱着那条巨大的蜥蜴凯旋而归,头发凌乱身上沾满树叶甚至泥土,并在看起来情况比他好不了多少,连眼镜都已经不得不脱掉的忍足无奈的注视下,向藤川凉介绍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奥德修斯时,即使本身并不惧怕昆虫或是此类爬行类植物,藤川凉依旧难以将这只有着坑洼表皮,尖利爪牙和不怀好意目光的巨大蜥蜴与古希腊传说中文武双全的英雄人物奥德修斯联系在一起。

    “哦,它看起来精神不错……”藤川凉不留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尽可能与蜥蜴拉开距离。

    “当然,和伊阿宋比奥德修斯可要开朗多了。”

    谦也咧嘴露出一口白牙,似乎对藤川凉言不由衷的夸奖很满意。他握起蜥蜴的爪子向藤川凉伸了伸,惊得对方顾不得面子迅速后退了几步。

    忍足则适时的凑过去向再次陷入茫然的藤川凉解释:“伊阿宋是谦也在奥德修斯之前的宠物,在他国二时死了,那时候谦也还哭了一场,太丢脸了。”

    末了还不忘加上一句:“说实话,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之一,就是在谦也八岁生日那年送了他一本希腊神话,让他糟蹋了那么多好名字。”

    进入室内后谦也将蜥蜴关进笼子,从冰箱里翻了些东西给它吃,算是补偿早晨没留食物的失误。

    灯光下藤川凉才发现忍足兄弟在刚才与蜥蜴的周旋中都带了些小伤:忍足的双手手臂上都有几道明显的划痕,有些甚至还渗出了血——“院子里的玫瑰花茎划到的,现在正是开花的时候,”忍足如此解释,“不错了,好歹没有划在脸上。”谦也则没那么幸运,不仅左脸颊不知在哪里被蹭破,右手的虎口上更是有几枚清晰的牙印。

    “奥德修斯干的。”忍足仍旧不放过揭谦也短的任何机会,“饿了一天,看见新鲜的人肉,不咬才有鬼。”

    谦也家比外观看上去的还要大很多。不仅很容易就分好了房间,整栋房子竟连浴室都有四间。

    “原来爷爷奶奶在世的时候也住在这里,人多房子又大,为了方便就这样改造了,”谦也自然地解释,“其实也不错,至少我记忆里从没有全家等着用浴室的情况”说到这里藤川凉也终于了解到原来谦也的父亲才是忍足家的长子,但因为忍足父亲更早结婚生子的缘故导致谦也反而成了忍足和裕里的堂弟。藤川凉能够理解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毕竟在这样的大家庭里,家主对待长子与次子的婚姻向来会抱以不同的态度和要求。但好在忍足和谦也的关系看上去相当融洽,也就让人忽略了这样一段或许有些尴尬的过去。

    三人分别在不同浴室洗了澡,换□上的衣服,互不干扰。

    忍足理所当然借用了谦也的衣服,对着T恤上巨大的卡通头像哭笑不得,同时也招来了谦也“笑什么笑!不想穿的话就给我脱下来”的抱怨;藤川凉则庆幸自己在将行李交给寺岛时下意识地留了一套换洗衣物在随身包里,省去了不必要的麻烦。把一切安排好后藤川凉回房休息,谦也则从柜子里翻出常用医药箱,开始和忍足一起处理伤口。只可惜两人尽管是医生家的孩子,但显然都不擅长这项基本技能。最开始还只是坐在床边的地板上安安静静各上各药,之后经历了惯常的互相挑刺,看不顺眼,示范失败的过程,最终因为动静太大引来了同一层楼的藤川凉。

    “什么啊……”藤川凉在心里暗骂着两个笨蛋,伸手将谦也脸上被忍足胡乱贴上去的创可贴揭下来,不顾对方的尖叫抗议。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她只好包揽了这项算不上麻烦的苦力活——尽管同样算不上专业,但好歹比那两兄弟自己动手的成果让人看得过去,除了手法温柔程度与他们有得一拼之外。忍足盘腿坐着,支着下巴打量不断挣扎抽气的谦也和报复性地加大上药力度并不断小声抱怨的藤川凉。他忽然觉得很有意思,眼前的这个人在一年前的那个夜晚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一次又一次的相遇就像是命运的安排。她不依附于别人,也不属于周围任何一个派别,不张扬不耀眼,却偏偏在最开始就吸引了他的目光,直到回过神来才发现她已经融入了自己的生活,与他身边的人相处融洽——包括迹部,包括宍户,也包括如今的谦也。

    “好了,”藤川凉推开谦也,“下一个。”

    楼下的电话忽然响起,谦也跌跌撞撞起来去接电话。“别擦到药水,还没有干。”藤川凉不忘提醒他。

    忍足挪到藤川凉身边的位置,背靠着谦也的床脚。回想起刚才所想的一切,有那么瞬间他莫名地不敢去看对方的双眼,只是安静地伸出双手,目光锁定在谦也床前,也就是自己正坐着的小圆地毯上,心想都已经快夏天了这小子竟然还不把那么累赘的东西搬走……胡思乱想的时候手腕已经被人捉住,尽管室温不低但藤川凉的手指显得冰凉,这让忍足几乎要自嘲地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体温变高的缘故。沾着药水的棉签接触到伤口时,他也像谦也刚才的反应一样抽了口气,同时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臂。

    本以为要像谦也一样拉扯一番,却没想到他刚刚表露出逃走的冲动,藤川凉就立刻松了手。

    “啊,抱歉……”

    忍足尴尬地笑了笑,将手重新伸过去。藤川凉默不作声地继续上药,不抱怨也不多说什么,安安静静。

    低头时垂下的头发挡住了她大半张脸,这让忍足无法窥见藤川凉此刻的表情,但他几乎也能够猜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当独处时他们间的气氛总是这样,除了极少的特殊状况外总是充满礼节性与公式化。忍足基本知道问题在哪里,也明白这一切并非一朝一夕,或是一二小事能够筑就。他想起自己曾经利用她,来在鹰司面前表明自己已经将过去与现在划清界限,尽管事后他才明白这根本是多此一举;他也曾经试探她,在北国的夜晚,在新年清晨的山丘,在喧嚣之外的教学楼走廊上,以及其他零碎言语。这一次又一次,无非是源自对自身心意的怀疑与不确定,因此希望她能像以往遇到的人那样,主动给他一个令他满意的答复,却不料所有的事开始逐渐偏离自己原本的计划。

    隐患早已埋下,只是他无法确定真正的导火索究竟在哪里。仿佛是他率先挑起了这场看不见的战争,却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好了。”第二次。藤川凉松开他的手,想了想又将他的手臂抬起来,似乎在看还有哪些遗漏的伤口。

    忍足看着她认真又安静的脸,觉得心里似乎有什么被触动。一年的接触中他逐渐意识到他们两个或许是一类人,至少在坦率的方面。想要表达的心情,想要说出的话,这些原本并不太难的事,有许多时候在他们看来却是一场灾难,仿佛表达出来就会让自己固守的某种东西坍塌。就像刚才,她始终在不断抱怨着谦也的不配合,却耐心为他的每一道伤口消毒上药,似乎完全忘了这原本就不是她的分内事。回想藤川凉与谦也相处时的随意和鲜活,又对比起如今面对自己时的那种冷冰冰的礼貌,忍足忽然强烈地羡慕起谦也。

    人的感情就是这样不可理喻。即使是这样笨拙的关心方式,也能彻底吸引住自己的目光。

    许多次想要告诉她自己真正的想法,却总是无法坦率地说出口。

    确认了没有其他伤口,藤川凉松开忍足的手,打算将东西放回药箱。

    手指与皮肤的接触还没有完全分开,就又感到自己的手臂反被扣住。短时间内重心在力量下前移,最终落入对方的怀抱。

    “对不起。”

    心跳漏拍的瞬间,就听见这句话贴着耳朵传来。

    胸腔里堆积着太多想说的话。眼中全是此刻的你,哪里顾得上自己究竟说了什么,究竟要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天知道是jj抽了还是网抽了

    一章发了我三个小时,主页,后台都打不开,我受够了

    谦也的电话究竟要打多久,我会考虑的……